【采果集】

【一】

吩咐我吧，我会采下自己的果实，一筐筐送进你的院庭，哪怕有些果实已然失落，还有些尚未长成。

因为季节丰盈，果实沉沉，树阴里响着牧人的哀婉笛声。

吩咐我吧，我会在河上扬起风帆。

三月的风儿躁动不安，撩得慵懒的水波也开始轻声呢喃。

果园已经收获了所有的果实，困乏无聊的黄昏里，斜晖脉脉的岸边，你的屋子里传来了你的呼唤。

【二】

我年轻时的生命宛如一朵鲜花一当春天的微风登门求恳，她会翻开自己的繁盛花瓣，随意抛下一片两片，浑不觉花容清减。

如今到了青春的终点，我的生命宛如一枚果实，再没有余物可以虚掷，只待将满怀甜美一举奉献。

【三】

难道说，夏天的节日只属于初放鲜花，容不下枯叶凋红？

难道说，大海的歌声只合于涨潮的曲风？

它也跟落潮合唱，不是么？

宝石有幸织进我王站立的地毯，许多土块却还在耐心等待他尊贵双足的触碰。

在我主身边侍坐的智者贤人寥寥无几，我主却将愚者拥入怀中，还让我做祂永远的仆从。

【四】

醒来的时候，他的信与清晨一道来临。

因为不识字，我无从知晓其中音讯。

让聪明人跟他那些书作伴吧，我不会去麻烦他。谁也说不准，他能不能读懂我的信。

我会把信举到额头，贴上胸口。

夜晚渐渐沉寂，星光次第亮起，我会把信摊在膝头，默默等候。

沙沙的树叶会为我大声朗诵，潺潺的溪水会为我款款吟咏，天上那七颗聪明的星星，也会把信唱给我听。

我有所求却无所获，即有所学亦无所知，这封未曾拆阅的信札却减轻了我的负荷，将我的思绪敷衍成歌。

【五】

从前我读不懂你的讯号，一捧尘土也能将它遮掩。

如今我智慧增添，便在曾经障眼的所有事物之中看到了它的真颜。

你把它描上片片花瓣；水波让它在浮沤中闪现；群山将它高高地擎上峰巅。

从前我对你掉头不顾，因此错解了你的书信，全不知其中意蕴。

【六】

在道路筑成的地方，我迷失了道路。

浩波千顷，碧空万里，都不见道路的痕迹。

鸟儿的翅膀，闪耀的星光，以及变换四时的花朵，将道路重重遮蔽。

我问自己的心：你的血液里，可会有辨认无形道路的眼力？

【七】

唉，我不能再在这屋里安居，家于我而言也不复为家，因为那个永恒的陌生人发出了呼唤，他已经走在了路上。

他的足音敲打着我的胸膛，令我苦痛难当！

风紧了，大海低声呜咽。

我放下所有牵绊与迷惘，去追随那无家的潮浪，因为那个陌生人在呼唤我，他已经走在了路上。

【八】

准备启程吧，我的心！让那些走不了的人顾自逡巡。

因为早晨的天空里传来了呼唤，呼唤着你的姓名。

谁也别等！

花蕾要的是夜晚和露水，盛开的花朵却渴望阳光里的自由。

冲破你的茧壳，我的心，勇往直前吧！

【九】

徘徊在自己积聚的宝货之间，我觉得自己像一条蠕虫，栖身黑暗之中，以孳生自己的果实为食。

我离开了这座腐朽的牢狱。

我不愿流连于霉变的静止，因为我企求永恒的青春；所有那些既非我生命本真、又不似我笑声般轻盈的东西，都被我—把抛去。

我奔跑着穿过光阴，我的心啊，欢舞在你的轩车之上，是那个且行且歌的诗人。

【十O】

你牵住我的手，将我拉到你的身边，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上那高高的宝座。我终于变得诚惶诚恐，动弹不得，无法再走自己的路；每一步，我心里都充满矛盾和犹疑，唯恐踩上众人用厌憎布下的棘刺。

最后我还是自由了！

风暴已经来临，凌辱的鼓点已经敲响，我的宝座翻倒在卑微的尘土之间。

我的路，铺开在我的面前。

我的翅膀，充满对天空的渴望。

我要做午夜流星的旅伴，纵身投入那深不可测的黑暗。

我就像风暴驱策的夏日乌云，卸去了黄金的冠冕，将利剑一般的霹雳，悬在一条闪电的链环。

怀着不顾一切的欢喜，我跑进尘土飞扬的卑贱者之路，奔向你最后的欢迎。

【一一】

离开母亲的子宫，孩子才找到自己的母亲。

当我跟你离分，当我被人赶出你的家门，我才能自由地端详你的面影。

我这条宝石项链啊，打扮我只是为了挖苦我。

它让我颈项青紫，在我奋力想将它扯下的时候，它勒得我无法呼吸。

它攫住我的咽喉，噎住我的歌声。

要是能把它贡献给你，我的主啊，我就会得到赦免。

拿去它吧，作为交换，用花环将我系在你的身边。戴着这样一条宝石项链，我无颜站在你的面前。

【一二】

远远的下方，清清的亚穆纳河轻快地流淌，嶙峋的岩岸，在河水上方蹙眉俯瞰。

林木蓊郁的群山聚集在四周，身上留着急流刻下的伤痕。

伟大的锡克导师哥文达坐在岩石上阅读经卷，富贵骄人的弟子拉古纳特走了过来，躬身说道：“我给您带了薄礼，区区不成敬意。”

他一边说，一边把一对镶有昂贵石子的金镯子放在了老师面前。

老师拿起一只镯子，绕在手指上转了转，镯子上的钻石射出耀眼的光线。

突然之间，镯子从老师的手上滑落，沿着河岸滚到了水里。

“哎呀！”拉古纳特尖叫一声，纵身跳进河水。

老师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经卷，河水藏起偷来的物件，顾自向前。

直到日色昏暝，拉古纳特才回到老师身边，浑身淌水，疲惫不堪。

他气喘吁吁地说：“我还能把它找回来，只要您指给我看看，它掉在了哪里。”

老师拿起剩下的那只镯子，一把扔到河里，说道：“就是那里。”

【一三】

前行，是为了时刻与你相逢，我的旅伴！

是为了和着你的足音歌唱。

受你气息熏染的人，绝不会借着岸的遮掩悄悄滑行。

他会扬起一往无前的船帆，在狂暴的水面乘风破浪。

敞开道道门扉，径直举步前行，这样的人会收到你的慰问。

他不会停步计算所得几何，也不为所失哀鸣；他的心为他敲响远征的鼓点，因为征程的每一步都是与你偕行，我的旅伴！

【一四】

尘世间最美的东西，我应得的那一份会从你手中降临：你曾经这样应承。

因为如此，我的泪水，便总是映着你的光辉。

我不敢接受他人的指引，是害怕错过等在某个街角的你，害怕与等着为我指路的你失之交臂。

我任性地走着自己的路，偏要用自己的愚蠢，把你引到我的家门。

因为你曾经对我应承，尘世间最美的东西，我应得的那一份会从你手中降临。

【一五】

我的主上啊，你用的是简单明了的语言，谈论你的人却并非如此。

我懂得你星星的话语，也懂得你树木的沉寂。

我知道，我的心将会绽放如花；我知道，从一道潜藏的泉流汲得清水，我的生命已经满溢。

就像来自寂寞雪原的鸟儿，你的歌飞向我心，打算借它四月的暖意筑巢安居，而我安心等待，这欢乐的一季。

【一六】

他们认得路，所以沿着那条狭窄的小巷去找你，无知的我，却在外间茫然逡巡，直至夜深。

我没有受过足够的教育，黑暗之中也不懂得畏惧你，所以在无意中踏上了你的门阶。

聪明人非难我，叫我走开，因为我的来路不是那条小巷。

我怯怯地转过身去，你却紧紧地拉住了我，而他们斥骂的声音，一天高过了一天。

【一七】

我拿出家里的陶灯，高声叫喊：“来吧，孩子们，我来给你们照路！”

回来的时候，夜色昏黑依然，我撇下沉默不语的道路，高声叫喊：“火啊，照亮我吧！我的陶灯碎在了尘土里！”

【一八】

不：催开花蕾的不是你。

只管去摇撼花蕾，只管去敲打它；催开花蕾不是你力所能及。

你的触碰玷辱了它：你扯碎花瓣，将碎片撒在尘土里。

依然，没有色彩，没有芳馨。

咳！催开花蕾并不是你的事情。

催得开花蕾的人，手法是那样简单。

只要他瞥它一眼，生命的琼浆便搅动它的脉管。

借着他一缕气息，花儿便张开羽翼，迎风招展。

色彩喷涌如心底的渴盼，芳馨漏泄出甜美的秘密。

催得开花蕾的人，手法是那样简单。

《采果集》（泰戈尔的诗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