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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拜伦的诗选《堂璜与海蒂》全文赏析

    发布时间:2019-11-01 点击:

    拜伦的诗选《堂璜与海蒂》全文赏析

      拜伦的诗选【堂璜与海蒂】全文赏析

      他们的小艇渐渐靠近陆地,

      已经望得见各处不同的地形;

      感觉到浓密绿荫的清新气息

      飘拂在林梢,使空气柔和平静;

      那绿荫映入他们呆滞的眼里,

      像帘幕,挡住了波光和赤热的天穹——

      不论什么都可爱,只要能抛开

      那浩渺、咸涩、恐怖、永恒的大海。

      这海岸一片荒凉,杳无人影。

      只有险恶的狂澜环绕在周遭:

      但他们急于登陆,便奋力前行,

      顾不得惊涛在前方汹汹吼叫,

      顾不得拢岸的途中浪花怒涌,

      飞沫腾空,隐隐有一座暗礁;

      他们找不到更好的登陆地点,

      便强行拢岸——翻了个船底朝天。

      尽管他枯瘦僵硬,衰弱疲乏,

      却浮起年轻的肢体,冲击波澜,

      竭尽全力,想在天黑前到达

      那横亘前方的、高亢干爽的海滩;

      最大的危险是附近一条巨鲨,

      它咬住大腿,拖走他一个伙伴;

      另外两个呢,因不识水性而沉溺,

      除了他,再没有什么人到达陆地。

      没有那片桨,他同样休想登岸:

      当他虚弱的两臂已无力挥动,

      一头恶浪将他一下子打翻,

      天缘凑巧,那片桨冲到手中:

      他两手只管狠命将它紧攥,

      水势凶猛,他被那浪涛驱送;

      又游,又蹚,又爬,到后来总算

      半死不活地被海水卷上了沙滩。

      从悻悻咆哮的骇浪中,把性命夺还,

      他气息如丝,身躯紧贴着沙土,

      手指甲抠进去,唯恐倒退的波澜

      又把他吸走,送回那贪馋的坟墓;

      被抛在岸上,直挺挺僵卧沙滩,

      就在他对面,峭壁下有个石窟:

      剩下的知觉刚刚够感到痛楚,

      小命算是得救了,还怕靠不住。

      他摇摇晃晃,慢慢挣扎着起身,

      又跌跪,膝头流血,两手颤抖;

      随后,他用眼光四下里搜寻

      这些日子里海上同舟的难友;

      没找到什么人来分尝他的苦辛,

      只一个——那三个饿鬼之一的尸首

      他死后两天,总算找了块地方——

      这陌生的荒寂海滩——作他的坟场。

      他望了一阵,只觉得头昏脑胀,

      眼前的沙滩仿佛在回旋起舞;

      他失去知觉,颓然跌倒在地上,

      侧卧着,手儿伸出,滴着水珠,

      挨着那片桨(他们应急的桅樯);

      像一朵凋零的百合,委身尘土;

      躯体修长,面容苍白,却很美,

      可以同任何血肉之身来比配。

      湿漉漉,昏睡了多久,他也弄不清,

      对他说来,这世界已经消失,

      他那凝滞的血液、迟钝的官能

      已无法感受时间——黑夜或白日;

      他也不记得怎样从昏迷中苏醒,

      只觉得疼痛的筋骨、脉络和四肢

      又渐渐有了生气,开始动弹:

      死神败退了,但仍然且退且战。

      他两眼睁了又闭,闭了又睁,

      晕头转向,什么都迷迷糊糊,

      以为还是在船上,打瞌睡刚醒,

      不由得再次感到绝望的恐怖,

      但愿一睡便死去,永享安宁,

      可是不一会,知觉又渐渐恢复:

      昏沉沉,慢悠悠,他两眼恍惚看到

      一个十七岁少女可爱的容貌。

      那张脸挨近他的脸,那张小嘴

      贴近他嘴边,试探他有气没气;

      力求把他的魂灵从死路唤回,

      温软的手儿不住搓揉他肌体;

      想使他血脉活跃,她又用清水

      把他冰冷的太阳穴轻轻浇洗;

      在这样温柔的抚摩、焦急的护理下,

      他叹了一口气——对这番好意的回答。

      一领斗篷盖好他裸露的肢体,

      一杯提神的甜酒给他灌下;

      他灰白如死的脑门颓然凭倚

      她那温馨、澄净、透明的脸颊;

      娇美臂膊把疲弱头颅扶起,

      巧手拧干被风浪打湿的鬈发;

      他心胸起伏悸动,她提心吊胆,

      他不时呻吟叹息,她跟着轻叹。

      小心翼翼地,这位仁慈的小姐

      和侍女一道,把他抬进了石洞:

      那侍女虽也年轻,却比她大些,

      体格更健壮,仪态不及她庄重;

      她们生了火,那遮护他们的岩穴

      没见过天日,如今被火焰映红;

      这少女(谁知是什么人)在火光影里

      更显得轮廓分明,颀长端丽。

      额前有一排黄金圆片首饰,

      傍着那褐色鬓发闪闪发光;

      她鬈发成串,那些更长的发丝

      编成一根根辫子纷披在背上;

      在妇女中间,她是最高的个子,

      这些发辫却几乎垂到脚旁;

      她的风度透露着尊贵的身份,

      仿佛她是这块土地的女主人。

      她头发,我说过,是褐色;而她的眼珠

      却黑得出奇,和睫毛颜色一样;

      睫毛长长地下垂,像丝绒流苏,

      诱人的魅力在那暗影里深藏;

      当一道强烈的目光从那儿飞出,

      最快的羽箭也没有这股子力量:

      像盘绕的长蛇猛然伸直了躯体,

      同时投射出它的毒液和威力。

      她额头又白又低,脸上的红颜

      像傍晚时辰夕阳染就的红晕;

      甜美的小小朱唇叫我们惊叹,

      庆幸有眼福观赏这样的奇珍;

      她给雕塑家充当模特儿是上选:

      (说穿了,雕塑家不过是骗子一群——

      我见过一些美人儿,真正完美,

      比他们的石头样板高明百倍。)

      我们这一位少女却不像这般:

      她衣着斑斓多彩,纺绩精良;

      一绺绺秀发漫卷在脸颊旁边,

      其间有金饰和宝石吐射光芒;

      腰肢上一根束带荧煌耀眼,

      华贵的丝绦在面纱里面飘扬,

      手指上珠玉亮晶晶;雪白的脚丫子

      却古里古怪:穿拖鞋,不穿袜子。

      这两个送衣送食,将他侍奉,

      嘘寒问暖,那样的温存和好意

      (我必须承认)确是女性的特征,

      竟有一卜万种体贴入微的把戏;

      她们做出了一份精美的肉羹——

      诗歌里很少加以吟咏的东西,

      自荷马咏阿喀琉新的盛宴以来,

      这是诗歌里出现的最好的饭菜。

      这一双女子是谁,我告诉你们,

      免得把她们猜作乔装的公主;

      我讨厌卖弄玄虚,和晚近诗人

      得意的绝招—哗众取宠的态度;

      一句话:这两个少女的真实身份

      现在向你们好奇的眼睛亮出——

      她们是小姐和使女;小姐的家中

      只一个老父,干的是水上的营生。

      年轻的时候,他乃是渔夫一名,

      现在和渔夫还可算同一类别;

      只是如今他在海上的行径

      加上了一点别样的投机事业;

      说穿了,也许会叫人难以为情:

      运一点私货,搞一点海上劫掠;

      生意兴隆,发横财不下百万,

      头领就剩他一个——他一人独占。

      这样,他还是一名渔夫,不过

      是捉人的渔夫,和使徒彼得一样;

      他经常追捕过往客商的船舶,

      往往能一网打尽,如愿以偿;

      船上的货物他没收,人员他掳获,

      然后,把他们押送到奴隶市场,

      为这种土耳其买卖提供货品,

      无疑,这买卖能赚来大笔金银。

      他是个希腊人,在基克拉迪群岛’

      一座方圆不广的荒僻岛屿,

      靠不义之财,把豪华府第建造,

      生活得自由自在,随心所欲;

      天晓得他杀人若干,发财多少,

      这老汉(怪不怪?)性格却阴沉忧郁;

      我知道,他那座府第堂皇宏伟,

      处处是粗俗的雕刻、金饰和彩绘。

      这老汉单生一女,名叫海蒂,

      是东方海岛最大财富的继承人;

      她容华出众,和她的笑颜相比,

      丰厚的嫁妆简直就不值分文;

      正是女孩儿长大成人的年纪——

      十几岁,像一株绿树妩媚温存;

      拒绝了几个求婚者,正想要学会

      从众人中间挑选中意的一位。

      那一天,太阳快要落水的辰光,

      她到海边沙滩上溜达了一次,

      峭壁下,发现昏迷不醒的堂璜——

      没死也差不多——几乎饿死和淹死;

      瞧见他赤身露体,她好不惊惶,

      又想到怜惜救助是义不容辞,

      免不得尽力而为,把他救过来——

      这性命垂危的外乡人,皮肉这么白。

      可是,把他送进父亲的宅院,

      只怕未必是救他的最好主意:

      那好比把耗子送到馋猫跟前,

      好比把昏迷的活人埋到土里;

      因为这好心老头儿心计多端,

      可不像阿拉伯好汉那般侠义;

      他会好好给这外乡人治疗,

      等他一脱险,马上就把他卖掉。

      因此,她和她使女转念一想,

      (小姐办事情不靠使女可不成),

      最好让他先在石洞里休养;

      等到他清醒过来,睁开了眼睛,

      她们对客人的善心也愈益增长:

      精诚所至,天国的关卡也放行——

      (圣保罗说过:行善才能进天国,

      善心便是通行税,非交纳不可。)

      她们在那儿生起了一堆旺火,

      用的是她们当时在海湾近旁

      四处拾得的乱七八糟的家伙——

      海里冲来的破烂船板和断桨,

      晒久了,一碰,就跟火绒差不多,

      断裂的桅樯变得像一根拐杖;

      上帝慈悲,破玩意儿真还不少,

      二十个烧火的也不愁没有柴烧。

      他的卧榻是毛皮,和一件女大衣——

      海蒂用她的貂裘给他垫床:

      想到他也许会偶尔醒来,在这里

      要使他更加温暖,更加舒畅,

      她们两个——海蒂和她的侍婢

      又各自拿一条裙子给他盖上;

      她们说好了天一亮便再来探视,

      送早饭(咖啡、面包、蛋和鱼)给他吃。

      她们离开他,让他一个人睡觉,

      他睡得像一枚陀螺,像一具死尸;

      是长眠还是短睡,只上帝知道,

      他那昏沉的头脑一无所知;

      往日忧患的魅影不曾来袭扰,

      不曾幻化为可憎的恶梦;而有时

      我们会梦见酸楚的前尘旧影,

      信梦境为真,醒来还泪眼盈盈。

      小璜睡得好,没做一个梦;那女郎

      给他垫平了枕头,正举步离开,

      又停留片刻,回头又向他张望,

      以为听见他呼唤,忙转过身来。

      心头会出错,像舌头、笔头一样:

      他睡了;她嘴里念叨,心里胡猜,

      说他叫了她名字——她竟没想到

      她名字叫啥,这时他还不知道。

      她一路沉思,走向父亲的第宅,

      吩咐左伊对此事不得声张;

      这话的含意,左伊比她更明白——

      比她早生一两年,多懂点名堂;

      一两年,抓得紧,就等于一个时代;

      左伊这两年,像多数女子一样,

      是从“自然”那高明的古老学校

      学到了种种有用的生活奥妙。

      天亮了,山洞里,璜依然睡得很熟,

      没有什么来惊扰他的酣寐;

      不论是近处潺潺奔泻的溪流,

      还是被挡在洞外的乍露的朝晖,

      都不曾打搅他,他可以尽情睡够;

      饱尝忧患的人儿睡了还想睡——

      可怜他受苦受难比谁都要多,

      赛似我爷爷【自述】中记载的奇祸。

      海蒂可不同:她翻来覆去睡不好,

      刚从梦寐中惊醒,翻个身,又梦见

      千百件残桅断桨老把她绊倒,

      溺死的美少年横陈竖卧在海边。

      天不亮就唤醒侍女,惹得她唠叨,

      又唤起父亲的奴仆们,他们不免

      用亚美尼亚、希腊、土耳其腔调

      把小姐咒骂一番,抱怨她胡闹。

      就这样,她起身,也叫他们都起身,

      借口是太阳快要出来了,等等;

      日出和日落使天空霞彩缤纷,

      朝阳乍吐无疑是奇观异景,

      那时,群山还在潮雾中浸润,

      巢中的鸟雀同黎明一道觉醒,

      黑夜被甩掉——像寡妇把丧服甩掉,

      不再为丈夫(或别的坏家伙)戴孝。

      这时,海蒂与晨光迎面相逢;

      她的面容比晨光更为鲜艳——

      心血升腾到脸颊,再无路可通,

      便恣意点染,放散成一片羞颜:

      像阿尔卑斯山的川流,水急浪猛,

      奔泻到山崖脚下,遭到阻拦,

      汇成一片湖,波纹一圈圈涌动;

      又像是红海——然而红海并不红。

      这岛上少女来到了峭壁下边,

      迈着轻快的脚步向石窟走近;

      初升的旭日向她露出了笑颜,

      妙龄的奥罗拉以露水亲她的唇吻,

      把她错认成姐妹——这实在难免,

      谁瞧见她们两个也都会错认;

      人间的这个,同样光鲜而清丽,

      却更胜一筹:不是空灵的大气。

      又惧怯,又急切,海蒂走进了石窟,

      看见小璜像婴儿一样甜睡;

      她停下脚步,站着,那神情仿佛

      有几分敬畏(睡眠常令人敬畏):

      又踮脚近前,把他严严地裹住,

      唯恐阴冷的湿气侵入他血内;

      然后,她弯下身子,死一般沉寂,

      缄默的双唇摄取他微微的气息。

      他还是躺着,消瘦枯槁的面颊

      浮现着一抹深浓的病态潮红,

      像远处雪山顶上的夕照残霞;

      额上的皱纹表述了历经的苦痛,

      青筋也显得暗淡、萎悴而虚乏;

      乌黑的鬈发因沾濡海水而沉重。

      经过波涛的浸洗,咸涩,潮润,

      而又混染了石窟的阴湿气氛。

      她俯身向他,他在她下方熟睡,

      像母亲怀里的婴儿那样安稳,

      像无风时节的柳丝那样低垂,

      像沉沉入梦的海洋那样温顺,

      像艳冠群芳的玫瑰那样娇美,

      像巢里初生的天鹅那样柔嫩;

      尽管祸患使肤色略显焦黄,

      他毕竟是个卜分俊俏的儿郎。

      他醒了,望了望,本来又会睡着一

      又困乏,又疼痛,渴想更多的睡眠;

      可是,他眼前浮现的娇艳容貌

      却使他无法重新合上眼帘;

      女子的容颜上帝决没有白造,

      甚至祷告的时候,小璜的两眼

      也会从圣徒、殉道者可怕的形象

      转向圣母马利亚美妙的画像。

      于是,他撑着胳膊肘子坐起,

      痴痴望着那少女——她的脸颊上

      红白.二色的玫瑰在争妍斗丽,

      费了不少劲,她才缓缓开了腔;

      眼神流露了情意,说话却忸怩;

      一口现代希腊语,纯熟流畅,

      带伊奥尼亚口音,轻柔动听,

      对他说,他还虚弱,只管吃,别作声。

      璜不是希腊人,听了也茫然不晓;

      不过,好在他还有耳朵和听觉,

      她的嗓音宛如鸣禽的啼叫,

      娇柔,悦耳,温婉而又清越,

      再没有比这更美更纯的曲调,

      是使人热泪应声而落的仙乐——

      这悠扬宛转、魅力无穷的乐章

      仿佛从天庭帝座翩然而降。

      让我接着讲下去。疲弱的堂璜

      撑着胳膊,抬起头来,于是

      见到了一种业已久违的景象——

      三四样饭菜——感谢上帝的仁慈!

      这些天,他净吃生的,填塞饥肠,

      到如今腹内空空,绞痛不止;

      他便向端来的食物猛扑过去,

      活像是牧师,郡长,巨鲨,或狗鱼。

      他身上只一条破裤子,不大体面,

      她们两个又不免忙碌一场,

      一把火打发了他那些布条碎片,

      且把他装扮得像个土耳其儿郎,

      更像希腊人—因为免了这几件:

      穆斯林头巾、拖鞋、短剑、手枪;

      给了他全套装束(除了些零碎),

      衬衫挺干净,长裤子又宽又肥。

      于是,美丽的海蒂又开口做声,

      堂璜却连一个字也不明了;

      这希腊少女看见他正在聆听,

      便更加来劲,竟说个没完没了;

      对她的新朋友、她所保护的病人

      一个劲说下去——好在他不来打搅;

      最后,停下来换口气,她才发现

      他压根儿不懂现代希腊语言。

      她便借助于点头和举手投足,

      借助于微笑和传情达意的眼光;

      她读着她能够读懂的唯一图书——

      他清秀面容上显现的句句行行;

      通过交感,获致了真情的答复,

      一瞥虽短暂,心灵的答案却绵长;

      就这样,每看一眼,她都能读到

      千言万语,和她猜想的那一套。

      这时,他也靠着手势和眼神,

      靠着一字一句地跟她学舌。

      来学习她的语言,而毫无疑问。

      主要不是猜话语,而是猜脸色:

      正如一个人热心研究天文。

      主要靠观察星象,不是靠书册;

      堂璜向海蒂的眼睛学希腊语言,

      比攻读什么课本都更为灵验。

      让女子的嘴和眼传授外国腔调

      是一种愉快的经历(我意思是指

      当那教的人、学的人都青春年少),

      至少在我到过的异邦是如此;

      你若说对了,她们就欣然微笑,

      你若说错了,她们便微笑不止,

      会捏捏你的手,甚至会吻你一下:——

      就靠这么着,我学了一点外国话。

      再回头来说堂璜。如今,一听到

      陌生的词语,他便照样跟着讲;

      可是有一种情感,像阳光普照,

      却无法长久幽闭在他的心房

      (正如尼姑的心房里也幽闭不了):

      他已经堕入情网,而她也同样,

      走的是我们早已见惯的路子——

      有少女对你施恩,你也会如此。

      每天在破晓时分(对小璜来说

      是早了一点,因为他喜欢睡觉),

      她到洞里来,也不为别的什么,

      只是来看看巢中安歇的小鸟;

      她会轻轻把他鬈发来抚摸,

      小心在意,不把他睡梦打搅;

      俯向他脸颊和嘴唇,她气息轻吐,

      像清爽的南风吹拂着玫瑰花圃。

      一朝又一朝,他容光更加焕发,

      一日又一日,他精力愈益恢复;

      身强力壮就痛快,着实不差,

      再说,那也是帮衬爱情的要素:

      激情的火焰加上健康和闲暇,

      就等于火上浇油,把火药投入;

      还得靠谷物神、酒神来传经送宝,

      没有他们,爱神的攻势长不了。

      两个都年轻,一个又这样单纯,

      像没事一般,在海里浮游洗沐;

      她觉得,璜就像天上送来的妙人,

      正是两年来她眠思梦想的人物,

      是让她来爱的,能使她幸福的神品,

      而她也自信能使他同样幸福;

      不论谁,欢乐必得与对方分享——

      “幸福”一出世就是孪生一双。

      她只消看他一眼,就满心欢畅:

      同享天然的乐趣,被爱抚而战栗,

      他睡去、醒来,她总守望在身旁,

      生命仿佛在扩大,有增无已:

      一辈子相依相守是过高的奢望,

      一想到同他分离就难免惊悸;

      他是她的,是海里得来的奇珍,

      是她的头一个也是末一个恋人。

      时光流逝,匆匆又是一个月,

      美丽的海蒂天天来探望情郎;

      她多方防范,让他神不知鬼不觉

      悄悄在怪石嶙峋的角落里潜藏;

      终于,她父亲的船队又出海营业,

      去搜寻海上那些来往的客商,——

      和古代不同,要抢的不是伊娥,

      是驶往开俄新的三艘拉古萨船舶。

      她这就自由了,因为她没有母亲,

      当她的父亲出海远航的时候,

      她无拘无束就像已嫁的妇人,

      像随心所欲东跑西颠的女流,

      又没有一个兄弟来碍事分心,

      在照过镜子的女人里,就数她自由;

      我这样打比,说的是基督教国度,

      那里,还不兴对老婆严加禁锢。

      她便延长了每次的访问和交谈,

      (哪能不交谈!)他学话学了这么多,

      已经能提议到外边散步一番,

      ——自从那一天,他像初开的花朵,

      掐断,萎垂,湿透,僵卧在海滩,

      直到如今,还很少出去走动过,——

      于是,晚半晌他们就外出游逛,

      看红日西沉,对面是东升的月亮。

      这海岸荒无人影,激浪翻飞,

      上面是峭壁,下面是辽阔的滩头;

      四处有纵横流泻的港汊溪水

      向遭遇风暴的客人温存迎候;

      沙丘和巨石像卫队在周遭拱卫,

      骄恣的狂涛日夜咆哮不休;

      到了冗长的夏日却风恬浪静,

      大海变得像湖泊一样晶莹。

      海滨——我想,刚才我是在这里

      描述海滨吧?不错,正是海滨——

      此刻偃卧着,像天穹一样静谧,

      碧波不卷,沙岸也毫无动静,

      四下里悄然无哗,一片沉寂,

      只有海豚的跃动,海鸟的啼鸣;

      细浪被低处的岩石或沙洲阻截,

      暗自恼恨着它未能沾湿的地界。

      黄昏已近,一刻比一刻更凉,

      火红的夕阳沉入淡蓝的山脉;

      苍茫大地环抱着森罗万象,

      全都静止了,沉默了,消褪了光彩;

      一边是月牙形弯弯萦绕的山冈,

      一边是幽静的、冷气森森的大海;

      天上,从那片玫瑰色晚霞背后

      亮出一颗星,宛若炯炯的明眸。

      他们俩信步漫游,手儿相携,

      在闪闪发光的卵石、贝壳上踯躅,

      踏过平滑坚实的滩头沙砾,

      到石顶遮护、石室幽深的洞府,

      这久经剥蚀的、荒凉的容身之地

      由风雨形成,却俨如匠心构筑:

      他们俩进来歇息,互挽着臂膊,

      顺从了绛紫暝色撩人的魅惑。

      他们仰望天穹,那飘游的霞彩

      有如玫瑰色海洋,浩瀚而明艳;

      他们俯眺那波光粼粼的大海,

      一轮圆月正盈盈升上海面;

      听得见浪花飞洒,轻风徐来,

      看得见对方黑眸里射来的热焰一

      觉察到四目交窥,他们的双唇

      便互相凑近,黏接,合成了一吻。

      这是长长的一吻,在这一吻间

      凝聚着他们的青春、爱情和美丽,

      像太阳的光辉凝聚在一个焦点;

      这样的一吻只属于人生的早期;

      那时,热血像熔岩,脉搏像火焰,

      灵魂、心智和感官和谐如一,

      每一吻使心灵一震;——一吻的强度

      我想一定是取决于它的长度。

      长度,我意思是指持续的时间;

      天晓得他们那一吻持续了多久——

      他们不曾估算过;即使去估算,

      也无法算出每分每秒的感受;

      两人没说一句话,但情意萦牵,

      彼此的灵魂和嘴唇相呼相逗,

      一会合,便像采蜜的蜂儿般黏上 -

      他们心房像花朵,分泌着蜜浆。

      他们是孤寂的,却又不同于那班

      蛰居室内的幽人所感到的孤寂;

      这沉静的大海,这星光映照的海湾,

      这每时每刻消褪着的嫣红霞绮,

      这滴水的岩洞,这悄然无语的沙滩,

      在周遭环绕,——他们俩紧紧偎依。

      仿佛天底下除他们再没有生命,

      他们的生命将永在,永不凋零。

      荒滩上别无耳目,无需惧怯,

      对阴森暗夜他们也毫不害怕;

      他们彼此就是一切的一切;

      吐字不连贯,却想象自己在说话,

      热情如火的言词来得简洁——

      只一声轻叹,就能传神地表达

      天性的神圣谕旨——青春的初恋——

      夏娃留给她后代女儿的遗范。

      海蒂从未吐露过犹疑顾虑,

      不要求对方立誓,也不曾许愿;

      她从未听说凭誓约以身相许,

      也不懂热恋的少女面临的风险;

      像年轻的鸟儿飞向年轻的爱侣,

      纯洁无知主宰着她那片心田;

      负心薄幸她做梦也没想过,

      坚贞不渝在她也不消一说。

      她爱,也被爱;她倾慕,也被人倾慕;

      于是,按照天性的本来模样,

      他们炽烈的灵魂互相倾注,——

      灵魂若会死,早就被热情烧光!

      随后,他们的神智慢悠悠恢复,

      再次被激情压倒,任激情冲撞;

      海蒂的心儿狂跳着——贴着他心胸,

      仿佛两颗心再不会分开来跳动。

      像深渊像烈火的时刻已经过去,

      堂璜在她的怀抱里静静酣眠;

      海蒂没有睡,她胸部迷人的柔躯

      温存地,牢靠地,将小璜头颈稳垫;

      她时而仰望天空,时而又细觑

      那被她胸怀烘暖的苍白俏脸;

      脸儿枕着她心儿,心儿在腾跃——

      为了它已经和正在赐予的一切。

      当一个婴孩瞥见一道亮光,

      一个乳儿刚刚喝足了奶水,

      一个信徒望见天使在飞翔,

      一个阿拉伯人接到贵宾一位,

      一个水兵因战功获得奖赏,

      一个守财奴装满了秘藏的钱柜,

      他们的兴高采烈全都比不上

      向沉沉睡去的恋人痴痴凝望。

      他躺着,那样可爱,那样从容,

      他生命与我们同在,与我们会合;

      那样温良,柔弱,寂然不动,

      全未意识到他此刻给人的欢乐;

      他感觉、经受、施予、判明的种种

      都默默深藏,叫旁人无从探索;

      他躺着,带着一身的魅力和缺陷,

      就像那没有死之恐怖的长眠。

      少女守望着情郎,在幽寂的时辰——

      这幽寂来白爱情、黑夜和大海,

      三者凝成了合力,注满她灵魂;

      傍着荒僻的沙滩,粗犷的石块,

      海蒂和她那饱经风浪的情人

      避开了纷扰,把香巢秘窟安排;

      苍空里密布的繁星从来没见到

      有谁像海蒂这样喜溢眉梢。

      海蒂是“自然”的伴侣,不懂得这个;

      海蒂是“热情”的女儿,她生长的地方

      骄阳倾洒着三倍的热焰光波,

      把明眸少女的亲吻也烤成火烫;

      她生来就要爱,要与意中人遇合,

      除了这,什么话、什么事都不在心上;

      除了这,她不爱,不怕,不指望,不关切,

      她的那颗心只守着这一处跳跃。

      如今是大礼告成,永结同心:

      僻静海岸上,婚礼的花烛——星光

      向美妙人儿投洒下美妙光影,

      大海是他们的证人,石窟是洞房;

      “幽寂”是慈蔼的神父,给他们缔姻,

      “真情”使这段良缘神圣吉祥:

      一对幸运儿!照他们稚气的肉眼

      看来,他们是天使,尘世是乐园。

      他们是~对幸运儿,——哪怕不合法,

      也沉入无辜的欲望尽情享受;

      欢会频繁,胆量也越来越大,

      海蒂竟忘了这岛子是父亲所有;

      得到了心爱的东西,就丢它不下——

      至少在开头,还未曾厌倦的时候;

      就这样,她频频前来,不错过一分钟,

      趁她的海盗爸爸巡游在海中。

      莫怪他敛财的方式有些异样,

      哪。怕他抢遍了各国的船舶干艘,

      只消他换个头衔,唤作首相,

      这些钱就不是别的,只是税收;

      皆因他秉性谦恭,心存礼让,

      才选了这诚实的行业(23),屈居下流;

      他在公海上航行,干的不过是

      一位海上检察官的例行公事。

      他料理好了他那些海上事务,

      四处都派了小艇巡逻游弋,

      他那条大船已需要修修补补,

      于是,他把船开回他女儿那里

      (她正在那里把娇客殷勤照顾),

      但那边海岸水浅,又没有荫蔽,

      几里外还藏着暗礁,——他的港口

      不设在那里,设在岛子的另一头。

      到一座小山顶上,他歇脚停留,

      望见他那些白墙掩映的屋宇;

      在这些漂泊归来的游子心头

      丛集着多少古怪离奇的思绪!

      心神不定,揣想着吉凶休咎——

      对多数亲朋眷念,对少数疑惧;

      千情百感越过已逝的流年,

      把我们的心境带回当初的起点。

      他看见自己家园里林木苍翠,

      看见阳光下雪亮的白色墙垣;

      他听见溪水淙淙,远方犬吠;

      他发现凉爽幽暗的树荫下面

      人影在晃动,刀剑在闪射银辉

      (东方国土上,人人都佩刀仗剑);

      还望见人们五光十色的衣裳,

      浓艳鲜明,像翩翩彩蝶一样。

      当他走近了众人所在的地界,

      为这种少见的闲荡而惊诧莫名,

      他听见——唉!不是上界的仙乐,

      却是亵读神明的世俗琴声!

      那调子真叫他怀疑自己的听觉,

      这缘故他猜它不透,弄它不清;

      又是一阵笛,一阵鼓,过不了一会,

      又一阵笑闹,全不是东方风味。

      他继续前行,更加靠近了那里,

      快步流星地走下了一片斜坡;

      透过摇曳的树枝,瞥视那草地,

      种种景象都显示节日的欢乐:

      像僧人一样舞蹈的,是一群仆役,

      仿佛绕着一根轴,团团旋转着;

      他看…那是威武的皮瑞克舞蹈——

      利凡特居民对它有特殊爱好。

      再往前,是‘队跳舞的希腊女娃,

      排头最高的,挥动着白色头巾,

      她们连成了一串,像珍珠一挂,

      手儿牵挽着手儿,正跳个不停;

      雪白脖颈上飘卜.褐色的长发

      (一根就够使十个诗人发神经);

      那个领队的唱着,这一群女郎

      用齐一的舞步歌喉,配合她歌唱。

      这边,盘腿围坐在杯盘四周,

      儿人一席的宴会刚刚开始;

      长颈瓶装着萨摩斯、开俄斯美酒,

      眼前摆满了烩饭和各种肉食,

      甜果汁装在有孔的瓶子里凉透,

      饭后的果品悬垂于头上的藤枝——

      在枝上点头晃脑的石榴、柑橘,

      不消采摘,熟了就落入衣裾。

      他禀性素来沉静,不爱多言,

      很乐意突然归来,吓女儿一跳

      (通常他吓人一跳用的是刀剑),

      这次他回家,事先没派人关照,

      他来了,谁也没惊动,谁也没发现;

      好一阵,他疑心瞧错了,瞧了又瞧;

      他瞧见这么多嘉宾应邀前来,

      高兴倒不多,满肚子惊疑奇怪。

      他还不知道(人们爱炮制谣言),

      谣言传播着(希腊人对此道精通),

      说是他死了(造谣的永远死不完),

      因此,这几周,他全家服丧悲恸;

      如今呢,眼睛干了,嘴唇也发干,

      海蒂的双颊又重新泛出桃红,

      泪水返回了它们的源头所在,

      她为了给自己办事而管起家来。

      这才有这许多酒肉、歌舞和管弦,

      使这座岛子变成了行乐之乡;

      仆人们醺醺大醉,游手好闲,

      这日子使他们个个心花怒放。

      比照着海蒂这般花费金钱,

      她父亲的好客就显得小家子气象;

      她正专注于爱情,难得分身,

      可也怪,事情却办得有条不紊。

      他走向最近一席的最近一人,

      拍拍他肩膀,露出古怪的微笑——

      顺便说一句:只要他这样笑吟吟,

      不管意味着什么,总不是吉兆;

      他问这喜庆场面是什么原因,

      那被他问话的、酒气熏人的希腊佬

      正喝得痛快,哪管问话的是谁,

      只把葡萄酒满满斟上一杯,

      也没把那颗蠢脑袋转过来看看,

      这酒鬼神气活现,醉态十足,

      从肩膀上边,递过来盈溢的杯盏,

      回一句:“说话口干,我没有工夫。”

      “老主人死啦。”第二个,打着嗝插言,

      “你最好去问他闺女——我们的主妇。”

      第三个:“主妇!呸!说主公才对,

      主公——不是老的,是新的那位。”

      这几个家伙是新来的,不知道自己

      在跟谁说话;兰勃若脸色沉下来,

      刹那间,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翳,

      但随即消失,依然是温文和蔼,

      尽力恢复了脸上原来的笑意,

      请他们中间一位说个明白:

      新主公姓甚名谁,是何身份,——

      看来,他已把海蒂变成了夫人。

      “我可不知道,我也管不着,他是谁。”

      那人说,“他是干啥的,他从哪儿来;

      可是我知道:这只烤阉鸡挺肥,

      谁也没吃过这等下酒的好菜;

      要是你觉得我说的不怎么够味,

      就去找旁边那汉子问个明白;

      是好是歹,他都能对答如流,

      没有谁比他更爱听自己吹牛。”

      不再问什么,他走向那座府第,

      不过走的是一条幽僻的小径,

      没有谁碰见他,碰见也不曾注意,

      那一天谁也没想到他会来临;

      对女儿的疼爱怜惜,在他的心底

      会不会为海蒂求告,我可说不清;

      家人认定他死了,却狂欢饮宴,

      这样的丧礼可真是别开生面。

      他走进房子——已不是他的家屋,

      人类的感情中,这一种最难隐忍;

      死到临头时内心的剧烈痛楚

      只怕也不像这般难受难禁;

      眼看温暖的家庭变成了坟墓,

      冰冷的炉边残留着“希望”的灰烬:

      这是一种深沉酷烈的悲怆,

      对此,单身汉简直无法想象。

      他走进房子——已不是他的家屋

      (没有了情意,也就没有了家庭);

      他感到还家而无人迎候的孤苦:

      这里,他多年居住,他曾享安宁

      (可惜安宁的日子又少又急促);

      这里,他疲惫的心胸、敏锐的眼睛

      溶于他女儿那片赤子的心田——

      那是他仅有的真情的唯一圣殿。

      他全部钟爱倾注在女儿身上;

      干过了、见过了那么多惨毒的暴行,

      他心扉没完全闭紧,透一线光亮,

      原不为别的,只为对她的柔情;

      这情感独一而真纯,不容违抗,

      若是失落了,就会使他的心灵

      与人间的温情善意彻底绝缘,

      犹如那圆眼巨人戳瞎了独眼。

      母虎失去了幼虎,暴跳如雷,

      使牧人和他的羊群魂飞魄散;

      怒海翻滚着狂涛,白沫横飞,

      使靠近礁石的船员心惊胆战;

      凶猛的家伙,疯狂发作了一回,

      怒气不久就耗尽,趋于和缓;

      远远比不上这铁石心肠的严父

      狞厉、专一、深切、无言的震怒。

      傍晚,兰勃若穿过一道便门,

      没让人看见,进入了他的厅堂;

      这时,那窈窕淑女和她的情人,

      华贵雍容,端坐在盛筵之上;

      象牙镶嵌的餐桌居中放稳,

      头干脸净的奴婢环侍四旁;

      餐具多半是金银、宝石器皿,

      珠贝、珊瑚制成的便算是次品。

      席上约莫有上百种佳肴异味;

      羔羊肉,各种肉食——不必细叙,

      胡榛子果仁,番红花羹汤,牛膵,

      入网的众多鱼类里最美的鲜鱼,

      烹调考究和绪巴里斯人比美,

      饮料是各色果汁——葡萄,柑橘,

      还有石榴汁,从果皮里面榨出来,

      这样,饮用的时候格外爽快。

      饮料罗列着,都装在水晶罐内;

      宴会结束时,有鲜果、甜枣面包块;

      阿拉伯运来的地道木哈咖啡

      盛在小巧的瓷杯里,最后端进来,

      再用精雕细镂的特制金杯

      垫在那底下,免得把手儿烫坏;

      咖啡加丁香、肉桂、番红花煎熬——

      我担心这会把咖啡味道弄糟。

      室内,壁上的帷幔是天鹅绒挂毯,

      分许多长方格子,色彩各异;

      丝织的粉红花朵密缀其间,

      花朵四周镶一道黄边围起;

      挂毯上端,用豪华绮丽的丝线,

      在深蓝底子上绣出淡紫色字体,

      那是波斯文警句:有诗人的诗行,

      还有道德家的说教——比诗人高尚。

      海蒂和堂璜脚儿轻轻践踏

      那镶着淡蓝花边的绯红锦缎:

      他们那一张簇簇新新的软榻

      足足占了新房的四分之三:

      天鹅绒靠垫(配得上国王陛下)

      色泽猩红,正中央光焰闪闪,

      簇拥着一轮赤日_用金箔浮雕,

      似亭午登临绝顶,明辉普照。

      所有的服饰里,我最爱海蒂的衣衫:

      她穿着两件胸衣——一件是淡黄;

      衬衫交织着桃红、雪白和天蓝,

      那里面,胸脯起伏,似柔波轻浪:

      另一件胸衣晃耀着金光赤焰,

      纽扣是珍珠——大小如豌豆一样:

      条纹白罗纱斗篷围裹着周身,

      飘动着,像月亮周围的白净浮云。

      黄金镯子环抱着娇婉手臂,

      不用锁——是纯金制成,十分柔韧,

      伸缩自如,放松收紧都随意,

      形状跟着手臂走,百依百顺;

      它这样精美,谁见了都会入迷;

      紧箍着,生怕手臂不跟它亲近;

      最纯的真金偎着最白的肌肤,

      金银首饰何曾有这等艳福!

      类似的金环套在她脚腕上方,

      表明着身份——她是岛上的公主:

      鬓发间宝石争辉,似群星朗朗;

      手戴十二枚戒指;用一串珍珠

      把垂到胸前的面纱轻轻束上,

      那珍珠价值多少,谁能说出!

      她那条土耳其绸裤,橘红色,挺宽,

      围护着人间最美的一双脚腕。

      长发的褐色波涛奔流到脚边,

      像阿尔卑新的湍流染上阳光;

      这秀发若无拘无束,尽情披散,

      能把她丰盈的躯体全部掩藏;

      什么时候只要有清风出现,

      拍动羽翎,为海蒂扇凉送爽,

      秀发便嗔怪那绾住它们的丝带,

      只想挣脱那羁缚,好玩个痛快。

      她使周遭的气氛生机洋溢,

      空气流过她眼前也变轻灵;

      她两眼澄波荡漾,柔情旖旎,

      比得上我们遐想的天国仙境;

      莹洁有如普绪刻的少女时期,

      比人间纯而又纯的还要纯净;

      威临一切的魅力与她同在,

      向她下跪也不算盲目崇拜。

      她的眼睫本如夜一般浓黑,

      却按照习俗染了色——徒劳无益:

      乌亮的眼眸早有了乌亮的绒穗,

      不免嗤笑这手工涂染的墨迹;

      眼眸固守着原有的天然之美,

      算是进行了抗争,争了一口气;

      而她的指甲也证明人工无用:

      抹上了指甲花汁,却难胜天工。

      指甲花本当染得又深又浓,

      才能衬托出肌肤皓白如雪:

      她无须如此:群山顶上的黎明

      也不曾像她这样光辉皎洁;

      望着她,会疑心自己可曾睡醒:

      太美了,多么像梦境,多么像幻觉!

      我也许说错,可莎士比亚也说:

      给纯金镀金,给百合上色,是蠢货。

      堂璜披一条黑底金纹的肩巾,

      罩一领白色斗篷,透明如冰纱,

      看得见里面宝石的煜煜光影,

      像银河点点星辰吐射光华;

      头巾围拢,显出优雅的褶印,

      翠玉冠饰藏有海蒂的鬈发,

      别住冠饰的簪子,似眉月一弯,

      幽光闪烁明灭,却延续不断。

      言归正传吧。——到这时,酒阑人散。

      侏儒和舞女离场,奴仆也退下;

      诗人不唱了,阿拉伯故事讲完,

      再也听不到酒酣耳热的喧哗;

      只留下女主人和她心爱的侣伴

      共赏天边那艳如玫瑰的流霞;——

      祝福马利亚!在茫茫大地和海洋,

      最与你相称的,是这最美妙的辰光!

      祝福马利亚!祝福这神圣的时辰!

      就在这样的时间、地点、场合里,

      我常常感觉到黄昏威力无垠,

      俯临着如此奇丽温馨的大地;

      微弱的白昼颂歌已高飞远遁,

      深沉的晚钟在远处钟楼响起,

      没一丝风影掠过绯红的天穹,

      幽林的枝叶仿佛被晚涛惊动。

      甜美的黄昏!松林和海岸都寂寞,

      岸上是拉文纳远古洪荒的林莽,

      亚得里亚海曾经把这儿淹没,

      残存的恺撒故垒耸立在近旁;

      常绿的森林!你那迷人的传说,

      薄伽丘讲过,德莱顿也曾吟唱,

      使你成了我情牵梦绕的胜地,

      我多么爱黄昏时刻!我多么爱你!

      尖脆的鸣蝉,栖息在松林之中,

      以一曲长歌度过夏日的流光;

      除了我,除了马蹄声,除了晚钟,

      这蝉声便是林间唯一的清响。

      奥涅斯蒂家猎人和猎犬的幽灵,

      被猎逐的少女,警醒了人间的女郎,

      从此,她们见情人不再躲闪,——

      都在我心头眼底宛然浮现。

      黄昏星!你带来一切称心的美事——

      疲倦的,你给他家宅;饿了的,酒饭:

      让雏鸟钻入母鸟温存的翼翅,

      劳累的耕牛回到可意的牛栏;

      家族神灵所呵护的家门福祉,

      炉火周围洋溢着的和睦平安,

      都被你召来,在我们身边聚拢;

      是你让孩童投向慈母的柔胸。

      温婉的时刻!扬帆浮海的游子

      第一天抛离亲友,辞别家园,

      你唤醒他们的心愿,惹动情思;

      行路的旅客忽听得晚钟悠远,

      一声声,仿佛在哀悼白昼的飘逝,

      不由得怦然心动,柔肠百转;

      这些难道是想入非非的幻梦?

      既有消亡,又怎能没有悲恸!

      小璜和他的爱侣相依相伴,

      沉迷于两颗心儿的甜蜜交流;

      严酷的“时间”挥动蛮横的长镰

      把他们劈开的时候,也不免内疚:

      他虽是爱情的夙敌,如今也感叹,

      叹他们韶光流失,良辰难久;

      他们不会老,——会死在快乐的春朝,

      趁魅力和希望还不曾振翮飞逃。

      他们的脸孔不是为了起皱纹,

      血液不是为停滞,心不为衰竭;

      秋霜休想来点染他们的发鬓,

      他们永远是夏天,不知道冰雪:

      雷电可以把他们殛为灰烬,

      但是,在阴沉衰惫的长途上蹀躞,

      蛇一样爬行,他们委实做不来——

      他们身上少了点俗骨凡胎。

      如今又只剩他们默然相守——

      伊甸乐园也不过这般欢快;

      他们永不会厌倦——只要不分手;

      绿树虽然被砍倒,与根柢分开,

      河川虽然被水坝截断了源流,

      孩子虽然失去了慈母的抚爱,

      也不像他们:一拆开迅即凋殒;

      唉!人还有什么比心更根本!

      对死亡,海蒂和堂璜未曾思考;

      天地和空气仿佛为他们造设;

      挑不出“时间”的过错,只怪他飞跑;

      他们对自己更觉得无可指责;

      相互像镜子,在对方眼底看到

      “欢乐”如璀璨玉石,明辉四射;

      知道这明辉无非是一片光影——

      反映了他们眼底的脉脉深情。

      温柔的偎抱,令人震颤的爱抚;

      轻轻的一瞥,比言语更能达意——

      照样表白了一切,决不会噜苏;

      说起话来呢,像鸟语那样神秘,

      只他们自己听得懂,至少是似乎

      只肯向恋人显示真实的含义;

      儿女的情谈趣语,有人会鄙薄——

      只因他再难听到,或从未听过。

      他们如此,因为他们是孩童,

      而且永远要像孩童般纯洁;

      他们生来决不是要在俗世中

      给沉闷戏文扮演匆忙的配角;

      却像溪水里出生的一双情种——

      仙女和她的仙郎,不让人察觉,

      优游于泉水之间,花丛之上,

      从来不晓得人世时光的分量。

      他们凝望着落日;这美妙的时间

      人人都喜爱,他们更赏心悦目;

      是这个时辰使他们有了今天;

      夕照里,爱神第一次把他们征服;

      那时,“幸福”是他们唯一的妆奁,

      暮色曾瞥见他们被激情拴住;

      互相迷醉着,只要是能够唤回

      前欢旧梦的,都同样使他们迷醉。

      不知为什么,在今夕此时此刻,

      他们正凝望,一阵奇突的震颤

      仿佛掠过了他们欢乐的心窝,

      像一阵疾风掠过琴弦或火焰,

      使得那弦音战栗,火苗闪烁:

      不祥的异兆闪过各自的心田;

      他胸中逸出一声轻微的低喟,

      她眼底涌出一滴新来的眼泪。

      她那先知一般的乌黑大眼

      圆睁着,仿佛要追逐天边的落日;

      仿佛他们佳期的最后一天

      正跟那巨大的火球一同消逝;

      他内心凄楚,又不知所为哪般;

      像叩问自己的命运,他向她注视——

      用目光向她探询,求她谅解

      这平白无端、玄虚莫测的感觉。

      她向他微笑一下,忙转向一边,

      她那种笑容使别人无法微笑;

      这震撼心灵的预感历时短暂,

      很快被她的神智或高傲压倒;

      当小璜向她说起(也许是说着玩)

      这种不约而同的感觉,她答道:

      “要是当真会那样——决没有那种事——

      我反正见不着,我也活不到那一日。”

      璜还想再问,她便把他的嘴唇

      压在自己嘴唇上,来使他静默;

      她不信预兆,用这深情的一吻

      把那不祥的念头赶出了心窝;

      这是最好的办法,毫无疑问;

      有人说喝酒更好,那也没错。

      我两样都试过;谁要想受用受用,

      就请他任择其一:头痛或心痛。

      堂璜和海蒂互相注目凝眸,

      不说话,泪光闪闪,柔情脉脉;

      是恋人,兄妹,母子,也是朋友一

      种种最美的情愫混糅交错;

      纯真的心意彼此相注相投,

      相爱得过分深浓,无法减弱;

      永恒的心愿,还有赐福的神力,

      首肯了这种过度的痴情爱意。

      他们的四臂交缠,两心密合,

      为什么他们不在这时候死去?

      为什么要活到横遭拆散的时刻?

      未来的岁月只有残害和委屈!

      这世界不是为了他们而造设,

      也不为萨福所唱的痴男怨女;

      炽烈的爱情与他们同生同存,

      那不是情感,那是他们的精魂。

      他们的岁月本该在深林里消磨,

      像歌喉宛转的夜莺,形踪不露;

      不该混迹于“社会”这昏霾的荒漠——

      罪孽、仇恨和忧患盘踞的巢窟;

      自由的生灵是何等孤高落寞!

      悦耳的鸣禽也只肯双栖双宿;

      鹰隼独自凌空;群鸦和群鸥

      像世人一样,围啄腥臭的腐肉。

      腮颊凭倚着腮颊,他们在午睡,

      这是恬适的小憩,并不沉酣;

      不时有什么惊扰堂璜的梦寐,

      这时,他身上就会起一阵寒战;

      海蒂的红唇仿佛在翕动微微,

      吐露出无言的乐曲,如溪水潺潺;

      她那娇柔的脸颊让梦境牵动,

      好似一玫瑰花瓣让清风掀动;

      又好似阿尔卑斯山谷的河川,

      深湛澄澈,风一吹,碧波起伏:

      她正像这般,悸动于扰人的梦幻——

      那窃踞我们心府的神秘怪物,

      它趁着我们对灵魂无力拘管,

      依灵魂的喜好,将我们任意摆布;

      生命的怪现象(做梦时生命完好):

      不用感官,能感觉;闭了眼,能看到。

      她梦见自己孤零零留在海岸,

      拴在岩石上,不知是怎么回事;

      她寸步难移,只听得咆哮声喧,

      巨浪腾涌,好一派雄威猛势,

      向她威吓着,倾洒到她的唇边,

      逼得她透不过气来,抽噎不止;

      随后,更迎头喷泻,又凶狠又高,

      冲荡着,想要淹死她,她却死不了。

      接着,又梦见从那里挣脱跑掉,

      两脚流着血,在尖利砂石上彷徨,

      几乎每跨出一步她都要绊倒:

      瞥见了一个怪影在前方摇晃,

      这怪影一片苍白,朦胧幽渺:

      她向前追逐,心里却不免惊慌;

      它不肯停下来,不让她看清、抓住,

      她上前将它攥紧,它却又逃出。

      梦境又变了:她仿佛站在岩洞里,

      倾斜的岩壁悬垂着一柱柱石乳;

      是岁月的留痕,经受过海涛冲洗,

      海豹也会来,为了产仔而潜伏;

      她那纷披的长发水雾淋漓,

      她的黑眼珠仿佛也化为泪珠;

      水珠滴沥着,峭岩更昏暗阴湿,

      她猜想:水珠一落地便凝成砾石。

      她脚下,透湿、冰冷、失却生命,

      堂璜苍白得像他额上的白沫;

      她想把白沫揩掉,总是揩不净

      (她种种温存体贴已毫无效果);

      他那冷却的心儿再不会跃动,

      大海的涛声奏着低咽的挽歌,

      像鲛人哀曲,老在她耳边回响:

      这匆匆一梦比一生还要悠长!

      定睛注视着死者,她觉得,似乎

      堂璜的面貌模糊了,变成了别个——

      有点像她的父亲——渐渐,每一处

      都变得越来越像——活像兰勃若:

      那疲惫而敏锐的神情,那希腊风度;

      她吃惊,醒来,哦!瞧见了什么?

      这双黑眼睛是谁的?天上的神明!

      眈眈凝视的,正是她父亲的眼睛!

      她失声尖叫,跳起来,又跌倒在地,

      悲喜交集,希望和恐惧齐萌;

      原以为这老人早已葬身海底,

      谁料想今朝又见他起死回生;

      她最爱的人儿性命却有些危急:

      像往年的父亲,他与她相依为命;

      这样的时刻实在有几分可怕——

      我见过这种事——千万别再去想它。

      堂璜听到了海蒂尖声惊叫,

      一下子跳起来,扶住她,不让她倒下;

      赶忙从墙上夺过他那把马刀,

      便要对害人的家伙施加惩罚;

      一言未发的兰勃若微微冷笑,

      说道: “我有偃月刀不下千把,

      只消我一声令下,随喊随应;

      小伙子,收起马刀,它一点没用。”

      海蒂箍住他:“璜,别,这一位

      就是兰勃若——我父亲!快跟我跪下!

      他会饶了我们的,—是啊,一定会;

      亲爱的爸爸,这真是悲喜交加!

      当女儿吻您的衣襟,满心快慰,

      怎容得半点猜疑在中间混杂?

      听凭您发落我吧,按您的意旨;

      只是求您饶了他——饶了这孩子。”

      那老人昂然站着,神情莫测,

      他说话语调安详,眼光也沉静

      (这些可未必表明他心平气和):

      他望望海蒂,没答复她的恳请;

      又望望堂璜,只见他义形于色,

      激情汹涌,正打算豁出性命;

      他横刀雄立,只要兰勃若一声唤,

      有一个坏家伙进来,便决一死战。

      兰勃若又说:“小伙子,把马刀放下!”

      堂璜:“只要手听我使唤,休想!”

      老头的脸色发白——可不是害怕,

      便从腰带里拔出他那把手枪:

      “好吧,就让你的血溅满你脑瓜!”

      说完,便把打火石细细端详。

      看它好用不好用(枪最近开过),

      接着便扳动扳机,从容不迫。

      兰勃若的手枪瞄准了,只消一眨眼,

      、堂璜和我的诗章就同归于尽;

      海蒂却纵身挡在她情郎身前,

      厉声呼叫着,严厉一如她父亲:

      “要杀就杀我!我的错!这要命的海岸

      他是碰上的,又不是成心找上门。

      我爱他,是他的,死也要死在一块;

      你是个响当当铁汉子,你女儿也不赖!”

      一分钟以前,她还是满腔柔情,

      满脸泪水,再加上满身稚气:

      此刻却成了消灾免祸的救星,

      雕像般威严,铁了心来挨枪击;

      她身材高过一般女性和男性,

      像个醒目的活靶子,挺身耸立;

      两眼牢牢盯在她父亲脸上。

      丝毫不想阻拦他动手开枪。

      他向她注视,她同样向他注视;

      两人相像得出奇,表情也一样;

      都暴怒,都故作镇定,却无法掩饰

      又大又黑的眼眸里互射的火光;

      她平素温顺,可也像一头母狮,

      被谁逼狠了,反扑时也够凶狂;

      父亲给的血在父亲面前滚沸,

      是他的血统真传——她当之无愧。

      他们很相像——不论身材或相貌。

      彼此不同的只是性别和年纪;

      就连手儿也同样纤柔灵巧,

      显示着血脉相传的亲子关系;

      骨肉重逢,本应该眉开眼笑,

      喜泪交流,一家子欢天喜地;

      如今却横眉相对,凶相满脸——

      怒气冲了顶,就会有这种场面。

      那父亲踌躇了片刻,便把手枪

      放回了原处;他还是那样站着,

      注视她,仿佛要看透她心肝五脏;

      说道: “对这个外乡人,我不曾招惹;

      不是我,把家里糟践成这般模样;

      谁能受这种窝囊气,不动家伙?

      我得尽我的本分——而你的本分

      你尽得怎样?眼前明摆着,还用问?”

      “叫他放下那把刀;不然,我起誓:

      当着你,他脑袋就会像皮球打滚!”

      说完,他拿起哨子一吹,于是,

      另一声哨子响应,脚步纷纷,

      冲进来一伙,人数约莫有二十,

      全身披挂——从头顶直到脚跟;

      小头目带队,乱糟糟,听老头下令:

      “拿下这西方佬,不然,就要他的命。”

      老头冷不防把女儿往后一拉,

      这帮人便插到她和堂璜中间;

      她被她父亲抓住,枉自挣扎,

      他那双胳臂像恶蟒一样紧缠;

      众海盗扑向堂璜,猛冲猛打,

      像毒蛇被人激怒,朝前猛窜;

      冲在头里的第一名蓦然倒地——

      右肩被砍去一半,掉肉飞皮。

      第二名脸上被砍出一条深槽;

      第三名却是个老剑客,沉着机警,

      用短剑连连挡住堂璜的马刀,

      反攻得又快又准:没等你看清,

      堂璜便倒在他脚下,无依无靠,

      赤血像小溪流淌,汩汩不停;

      他脑袋、胳臂都被那利剑砍中,

      挂花两处,血口子又深又红。

      七手八脚把堂璜就地捆紧,

      正抬出屋子,兰勃若打了个手势,

      示意他们快把他送到海滨,

      那儿有几艘九点钟起碇的船只。

      他们先到小艇上,划桨前行,

      直划到一字排开的货船为止;

      登上一条船,把堂璜关入舱底,

      吩咐看守人:务必要小心在意。

      人世间常有不测的风云变幻,

      眼前这一桩尤其是大煞风景:

      这公子年少翩翩,拥资巨万,

      尽情受用着现世的种种欢情,

      此时此刻,做梦也想不到祸患,

      突如其来,被捉到海上远行,

      受了伤,还不让动弹,连拴带捆,——

      都只为爱河起浪,少女怀春。

      暂且把堂璜搁下——他总算平安,

      虽则是身体不适——伤势不轻;

      他那皮肉的苦楚怎抵得一半

      海蒂的心胸此刻熬受的苦刑!

      她不是那种女人:哭几次,闹几番,

      发几回脾气,便幽幽俯首听命;

      她母亲是个摩尔人,非斯是老家,

      那里要么是乐土,要么是荒沙。

      那里,橄榄树丰饶的琥珀色果实

      像雨点、像流泉一样源源倾吐,

      花果和谷粒喷涌,遍地皆是;

      却也有盘根错节的丛丛毒树;

      半夜里听到喑呜吼叫的雄狮,

      沙漠长途炙烤着骆驼的四足,

      有时候狂沙怒卷,把商队埋葬;

      那里土地是这般,人心也同样。

      非洲是太阳的领地,居民和土壤

      同样都炽热如焚;从生命之初

      摩尔人血液便受到骄阳烙烫,

      不论是做好做歹,都精力十足;

      这血液有如土地,能孳育哺养;

      “爱”与“美”便是海蒂母亲的天赋:

      她那双乌黑的大眼蕴蓄深情,

      像狮子隐伏林泉,沉睡未醒。

      她女儿,在较为柔和的阳光抚育下,

      像夏天的浮云,银白、柔滑而秀丽;

      然而也孕育着雷电,迟早会爆发——

      用暴雨扫荡长空,震恐大地;

      她有生以来一直是娇柔温雅;

      如今,受不了悲愤和绝望的凌逼,

      烈火便爆出这努米底亚的血管,

      像热带狂飙横扫大漠荒原。

      她最后看到的,是堂璜殷红的血川,

      是他在刀光剑影里猝然倒下;

      看到他—她心上人儿,俊秀少年——

      鲜血在方才立足的地面上流洒;

      这景象,她看了一眼,便没法再看,——

      痉挛地呻唤一声,停止了挣扎;

      老父亲一直也没能把女儿抓牢,

      这时,像砍倒的杉树,她颓然跌倒。

      一根血管爆裂了,她嘴唇的色泽

      被那鲜浓的赤血浸湿染透;

      头颈低垂,像雨中低垂的百合;

      侍女们闻讯而至,涕泗交流,

      把小姐扶到床上,服侍她安卧,

      又拿出她们收藏的药草和药酒;

      可是对种种疗救,她一概拒绝,——

      “生”已难于留住她,“死”也难毁灭。

      好几天,她恹恹僵卧,情况未变,

      冰凉,却不曾发青,嘴唇还红润;

      脉息已难寻,但死神尚未出现,

      没什么恶象宣告她确实的凶讯;

      身躯未腐蚀,希望还残存一线;

      望着她脸庞,又使人深思细忖:

      那脸上满溢着灵魂——她拥有的太多,

      地府怎能一下子全都攫夺!

      那主宰身心的激情依然如故,

      正如雕塑得精妙入微的石像:

      娇美的维纳斯虽被大理石凝固,

      姿容不变,却永远神采飞扬;

      拉奥孔万古常新的挣扎和痛楚;

      罗马角斗士永驻的临终情状:

      都因为酷似活人而驰名天下,

      却不似活人——固定了,永无变化。

      她醒了——不像睡醒,像死而复苏:

      对她,生命仿佛是陌生的东西,

      仿佛是被迫接受的身外异物;

      看到的一切都不能勾起回忆;

      酷烈的创痛仍然铭刻于肺腑,

      心房的搏动还真挚,还带来哀戚,

      只是哀戚的根由已经不记得,

      悲愤和冤苦仿佛歇息了片刻。

      她木然望着晃来晃去的脸庞,

      望着熟悉的旧物而全不认识:

      她从不留心谁坐在她的枕旁,

      也不问众人为什么簇拥环侍;

      她并非喑不能言,却一声不响,

      也不靠叹息来排解郁结的心事;

      侍女们沉默或交谈,她毫无反应,

      除了呼吸,她不像还有生命。

      侍女们殷勤护理,她置之不顾;

      她父亲前来看望,她眼光掉开;

      任何人、任何地点,她都认不出,

      不管往日她何等珍视和喜爱;

      他们给她换房间,她全记不住,

      只茫然躺着,记忆像一片空白:

      他们想使她心念再回到当初,

      终于,她圆睁两眼,眼神可怖。

      有个家奴出主意:为小姐弹琴:

      唤来了乐师,开始把丝弦拨响;

      最初的音符又尖利,又纷杂不纯,

      她目光闪闪,朝乐师望了一望,

      便转身面壁,仿佛避开那琴音,

      仿佛避开那重返心头的悲怆;

      乐师唱起了岛上的一曲长歌,

      唱的是往古——还没有暴政严苛。

      合着歌手这古老歌调的节拍,

      她苍白枯瘦的手指轻叩墙壁:

      歌手变换了题目,歌唱恋爱,

      这火热的字眼点燃了她的回忆:

      梦影纷呈:她的过去和现在

      (如果这“现在”也算是活人的经历):

      从浓云密布的心坎,她泪涌如泉,

      似山间漾雾化作纷飞的雨点。

      唉!短暂的宽慰,虚幻的解脱!

      心思旋转得太急速,使她发了狂;

      她霍然站起,好像从来没病过,

      见人就要打,像见了仇人一样;

      可是她不叫不嚷,话也不说,

      这样的发作正是临死的迹象;

      她这种疯癫并不狂喊乱骂,

      想让她清醒,撞她,她也不说话。

      有时,她神志似乎稍稍清醒;

      任凭怎样,也不看父亲一眼;

      对各样东西,她都用两眼紧盯,

      可是认不出其中任何一件;

      她拒绝吃饭穿衣,再怎么求情

      也无济于事:她也拒绝睡眠:

      换地方,磨时间,耍手段,喂药物,都白费,

      睡眠的本能仿佛已一去不回。

      十二个昼夜,她日益萎悴:终于,

      不曾有呻吟、叹息或目光显示

      临终的痛苦,芳魂便悄然离去:

      那确切时刻,守在她身边的也不知;

      直到阴影遮没了她颜面眉宇,

      她那双明眸也已经凝固呆滞——

      哦!那乌黑的大眼,那娇媚的眼神,

      那炯炯照人的光彩,都一去难寻!

      她终于死了;死的不止她一个:

      在她的身上,怀着生命的第二代——

      是罪孽之子,却清白,并无罪过,

      没见过天日,便结束了小小的存在;

      是未到阳世、先到阴间的过客,

      娇花嫩蕊和枝叶同归凋败;

      尽管有天国仙露淋漓浇洒,

      救不活这霜摧的枯果,血染的残花!

      她一生就这样度过,又这样结束;

      从此再没有烦恼,再不会蒙羞。

      她天性原不像那些冷血动物

      能长年忍辱负重,至死方休;

      她的日月虽短暂,却心欢意足,

      气运一尽,便不在世上淹留;

      在这清幽的海岸,她静静长眠,

      对这片土地,她生前那么依恋。

      这一座岛屿如今已空空荡荡。

      屋舍倾颓,屋中人早已亡故;

      海蒂和她的父亲葬在岛上,

      四下里不见人踪,荒凉满目;

      谁也弄不清美人埋骨何方,

      没有墓碑,也没有活人讲述;

      没有挽歌,只有悲嚎的大海

      为基克拉迪的名花洒泪致哀。

      有多少希腊少女以一曲恋歌

      咏叹海蒂的爱情,夸她的美艳;

      有多少岛民为了把长夜消磨。

      讲她父亲的故事,夸他的勇敢。

      她付出生命,抵偿她轻率的过错,——

      谁犯这过错,都得把孽债偿还;

      冤头债主,任何人休想逃掉,

      爱神迟早会处治,决不轻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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