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七一】

波浪啊，吞噬天空的波浪，熠熠生光，与生命一同起舞，飞旋欢乐的波浪啊，澎湃奔涌，永不止步。

星星在浪尖摇摇晃晃，波浪将五颜六色的思绪卷出深渊，抛撒在生命的沙滩上。

生与死随波跌宕，而我心灵的鸥鸟高声欢叫，展翅飞翔。

【七二】

欢乐从四方赶来，铸就我的身体。

诸天光明送上一个又一个亲吻，直到她霍然苏醒。

匆匆夏日的花朵在她的呼吸中叹息，风和水的声音，和着她的动静歌吟。

森林和云朵的如潮色彩，将激情注入她的生命；借着温柔的爱抚，万物的音乐将她的四肢雕琢成形。

她是我的新娘，——她已在我房中，点起了自己的灯。

【七三】

花繁叶密的春天进入了我的躯体。

整个早晨，蜂儿都在那里嗡嗡不息，春风却无所事事，顾自与影子嬉戏。

一股甘泉从我心灵深处涌起。

我的双眼欣然领受它的洗浴，清新如露水浣濯的早晨，生命盈满我的四肢，抖颤如振响的琴丝。

涨溢的潮水漫过我生命的海岸，我永远的爱人啊，你可在岸边独自徜徉？

我的种种梦想，可是像七彩翅膀的蝶蛾，绕着你轻快飞翔？

回响在我生命的黑暗屋檐之下，可是你的歌行？

今天，拥挤的时光在我血脉中嗡嗡营营，欢快的舞步在我胸腔里跃动不停，躁动的生命拍打翅膀，在我身体里喧腾闹嚷，除了你，还有谁听得见这些声响？

【七四】

我的镣铐已经斩断，我的债务已经清偿，我的门扉已经开启，我遨游四方。

他们蜷缩在角落里，用苍白的时日织成蛛网，他们坐在尘土中清点硬币，呼唤我回到他们身旁。

可是，我的宝剑已经锻造出炉，我的铁衣已经披挂停当，我的马儿怀着奔跑的渴望。

我一定会赢得，属于我的国度。

【七五】

就在不久之前，我踏上你的国土，身无寸缕，无名无姓，只带着哭号一声。

今天的我声音欢畅，而你，我的主上啊，却闪到一旁，好让我有充实自己生命的地方。

即便是在把自己的歌敬献给你的时候，我心里也存着隐秘的期望，期望用它们换来，人们的爱恋与景仰。

你乐于看到我热爱这个世界，热爱这个，你带我来的地方。

【七六】

我曾瑟缩在安全的阴影里，如今，汹涌的欢乐将我的心送上浪尖，我的心却紧抓着烦难铸就的冷酷山岩。

我曾独坐在自家的角落，想着它狭小逼仄，容不下任何宾客，如今，不请自来的欢乐猛然撞开我的家门，我却发现它容得下你，也容得下整个世界。

我曾踮起脚尖走路，悉心呵护我熏沐齐整的躯体——如今，一阵欢乐的旋风将我掀翻在尘埃里，我却开怀大笑，在你脚下的地面翻来滚去，如同一个孩子。

【七七】

世界属于你，永远属于你。

你没有任何匮乏，我的王啊，也就不为自己的财富欢喜。

你视它们如无物。

于是，漫长时日之中，你不断将自己的财富馈赠给我，不断在我身上赢得你的国度。

日复一日，你从我心里赎买你的日出，而你发现，你的爱已经刻进我生命的画图。

【七八】

你赐予鸟儿歌声，鸟儿也以歌声回赠。

你给我的只是声音，却索取超额的报偿，于是我歌唱。

你赐予风儿轻盈的躯体，风儿的报效便敏捷迅疾。可你将重担压上我的双手，让我自己去减轻负荷，直至赢得彻底的自由，无牵无挂地供你驱策。

你造出你的大地，用零碎的光明填塞地上的阴影。

你就此袖手离去；留下两手空空的我，在尘土中建造你的天国。

你向万物布施，惟独向我索取。

我生命的禾稼，在阳光雨露中渐次成熟，到最后，金色谷仓的主人啊，我的收成会超过你播下的种子，好让你称心满意。

【七九】

别让我祈祷隔绝危险的荫蔽，让我祈祷不惧危险的勇气。

别让我乞求痛苦止息，让我乞求征服痛苦的意志。

别让我在生命的沙场上寻找盟军，让我指望自身的坚毅。

别让我在焦虑与恐惧之中等待救兵，让我期盼为自由奋战的耐性。

答应我，别让我成为懦夫，只能在成功当中体会你的仁慈；要让我在失败当中，感受你手掌的握力。

【八十】

独居之时，你不曾识得自己，风儿从此岸吹向彼岸，不曾捎来使命的急迫呼唤。

当我来临，你便苏醒，诸天绽放霞光片片。

你让我在千花万卉之中开放，用千形万状的摇篮哄我人眠。

你把我藏进死亡，又在生命之中将我重新发现。

当我来临，你心激荡；痛苦和欢乐，同时倾泻在你的身上。

你轻抚我，阵阵刺痛化为爱意。

可是，我眼里藏着朦胧的羞耻，心里也闪着隐约的畏惧。面纱盖住了我的脸，我哭泣，因为我无法看到你。

但我知道，在你心里，看到我的渴望绵绵无极，它在我门前不停呼唤，伴随着旭日的声声叩击。

【八一】

永恒的守望之中，你倾听我渐行渐近的足音，你的欢喜在熹微的晨光中积聚，瞬间爆发霞光万缕。

我离你越来越近，大海之舞的热情也越来越深沉。

你的世界是你手中一捧光线织就的交错花枝，你的天堂却藏在我隐秘的心底。怀着羞怯的爱意，它慢慢地打开了花蕾。

【八二】

独坐在无言思绪的暗影之中，我会唤出你的名字。

我会唤出你的名字，不用任何言辞，也没有任何目的。

因为我像个孩子，会千百次呼唤母亲，并且欢欣得意，因为自己会叫“母亲”。

【八三】

【（一）】

我觉得，所有星星都在我心里闪耀。

世界像洪水一般涌进我的生命。

花儿在我的身体里朵朵绽放。

土地和流水的所有朝气，宛如一枝檀香，在我心中袅袅生烟；万物的气息拨动我的思绪，宛如吹起一支长笛。

【（二）】

世界沉睡之时，我来到你的门前。

星星默默无语，我不敢开口唱歌。

我静静守候，当你的影子掠过夜的露台，我便心满意足地踏上归程。

等到晨间，我在路边放声歌唱。

树篱的花朵纷纷应和，清晨的空气凝神细听。

过路的旅人突然停步，端详着我的脸，以为我叫出了他们的姓名。

【（三）】

将我留在你的门前，随时听候你的差遣，让我在你的国度四处巡游，响应你的召唤。

别让我渐渐沉沦，湮没在怠惰的深渊。

别让空虚的荒芜，把我的生命磨成碎片。

别让那些疑云将我笼罩，——让我远离那扰乱心神的灰尘。

别让我千方百计地积攒各色物品。

别让我为众人的禁制抑志屈心。

让我把头颅高高昂起，凭着为你执役的勇气与自尊。

【八四】

【桨手】

你是否听见，死亡在远方躁动不安，是否听见，从如潮火焰与层层毒气当中传来的呼喊——那是船长在吩咐舵手，叫他将船儿转向无名的岸，因为那样的时日已经终结——港湾里的停滞时日已经终结。

在那个港湾，同样的陈年货品被人买买卖卖，无尽循环，在那个港湾，死物飘浮在真相枯竭的空虚海面。

他们在突起的恐惧之中醒来，问道，“伙伴啊，钟已经敲过几点？

“曙光何时才会出现？”

乌云遮蔽了星星——

谁还能看见，白昼那殷勤邀请的指尖？

他们拿起船桨跑到门外，床空了，母亲在祈祷，做妻子的守望在门边；离别的悲号腾入云天，黑暗中传来了船长的呼喊：“来吧，水手们，港湾的日子已一去不返！”

世上所有的黑暗妖魔都已经越出堤岸，但是，桨手啊，各就各位吧，在灵魂深处藏起哀伤的祝愿！

你们要怨谁呢，兄弟？低下你们的头吧！

这是你们的罪愆，也是我们的罪愆。

神明心里的怒火已经积聚多年——

弱者的怯懦，强者的傲慢，肥腻繁荣的贪婪，含冤者的积愤，种族的骄傲，对人的凌辱——冲决了神明的宁静，在风暴中腾起烈焰。

像一个成熟的豆荚，让暴风雨将自己的心炸成碎片，将雷电抛向四方八面。

收起你们那装腔作势的自夸与非难，借着你们额上那无言祝福的安抚，驶向那无名的岸。

我们每天都遇见邪恶与罪愆，也曾与死亡谋面：它们用闪电般的匆促笑声嘲弄我们，像乌云飘过这个世间。

它们突然驻足停留，现身为异象奇观，而人们必须挺立在它们面前，发出豪言：“妖魔啊，我们不怕你！

“因为我们百折不挠地征服你，就这样活过了每一天，“死的时候也带着坚贞的信念，“相信安宁是真，美好是真，永恒者也绝非虚幻！”

倘若永生者并不栖身在死亡的心脏，倘若喜悦的智慧绽出花朵，却不能冲破哀伤的包裹，倘若罪愆并不因暴露自身而死亡，倘若骄傲并不崩摧于自身虚饰的负荷，那么，当这些人走出家门，如同星星赶赴晨光中的死亡，驱策他们的希望，究竟是来自何方？

难道说，烈士的鲜血和母亲的泪水终会在大地的尘土中全然沦丧，如此的代价并不能换得天堂？

难道说，凡人挣脱尘世局限的那一刻，显现的不正是无限者的模样？

【八五】

【失败者之歌】

我站在路旁，我的主上吩咐我吟唱失败之歌，因为失败是他暗中追逐的新娘。

她戴上黑暗的面幂，不让人群看到她的脸庞，她胸口的珠宝，却在黑暗之中熠熠生光。

白昼将她遗弃，神明的黑夜却等着她的到访，灯火燃亮，露凝花放。

她目光低垂，默然无语；她背井离乡，来自故园的哀声风中飘荡。

但是，星星正在歌唱，将永恒的情歌，唱给那张羞耻和苦难妆点的甜美面庞。

凄清密室的门扉已经开启，召唤的声音已经响起，黑暗的心脏在敬畏之中悸动，为这即将来临的幽期。

【八六】

【感恩】

走在骄傲之路的人们，践踏着卑贱的生命，用沾着鲜血的足印，覆盖大地的娇柔绿茵。

让他们得意欢欣，因为今天属于他们，主啊，我仍然感谢你。

感谢你让我与卑微者同行，他们饱经苦难，受尽威权的欺凌，他们在黑暗中藏起自己的脸，饮泣吞声。

感谢你，因为他们的每一次痛苦抽搐，都震动了你黑夜的隐秘深处，他们身受的每一分凌辱，都已汇人你无垠的沉默。明天属于他们。

太阳啊，升起来吧，照亮那些在晨间花丛里绽放的滴血之心，也照亮骄傲的火炬狂欢留下的余烬。

《采果集》（泰戈尔）共 八十六节 全文完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