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三四】

“陛下。”仆人向国王报告，“圣人纳罗丹从不曾屈尊进入您的王家神庙。

“他在路边的树阴下吟唱颂神的歌曲，神庙里已经没有信徒。

“他们簇拥着他，像蜜蜂只顾着围绕白莲，却把黄金的蜜罐撇在一边。”

心中不快的国王去到了纳罗丹所在的地方，纳罗丹坐在草地上。

国王问道：“师父啊，你要宣示神明的爱，为什么不待在我黄金穹顶的神庙里，偏要坐在外面的尘土之中呢？”

纳罗丹说道：“因为神明并不在你的庙里啊。”

国王皱起眉头，说道：“我花了两千万黄金才造就这个艺术的奇迹，又通过种种所费不赀的仪式把它献给了神明，这些你都知道吗？”

“是的，我知道。”纳罗丹答道，“就在神庙落成的那一年，你成千上万的子民在火灾中失去了家园。他们站在你的门前乞求帮助，但却枉自徒然。

“于是神说，‘那个可怜的东西连自己的兄弟都不能庇护，倒有脸为我修房造屋！’“就这样，他决定加入无家可归者的行列，在路边的树下居处。

“就这样，你那个黄金气泡变得空无一物，有的只是虚荣散发的腾腾热气。”

国王恼怒地咆哮起来：“离开我的国土。”

圣人平静地说道：“好的，你已经赶跑了我的神，把我也赶去和他作伴吧。”

【三五】

号角躺在尘埃里。

风没了力气，光明已死。

唉，这邪恶的日子！

来吧，斗士们，带上你们的旗帜，歌手也来吧，带上你们的战歌！

来吧，朝圣的人们，加快你们的征程！

号角躺在尘埃里，等着我们。

我带着晚祭的供品赶往神庙，想找个歇脚的地方，洗去白昼的风尘：我想在这里治愈我的伤创，涤净我衣衫的污痕，却看到你的号角躺在尘埃里。

我点起我晚灯的时刻已经来临，不是吗？

夜晚已经给星星唱过了摇篮曲，不是吗？

你这血红的玫瑰啊，叫我那些睡意朦胧的罂粟花黯然失色、枯萎凋零！

我断定我浪游的日子已经终结，身上的债务也已偿清，因为我突然瞥见，你的号角躺在尘埃里。

用你青春的魔咒，敲打我昏昏欲睡的心！

让我生命中的欢乐，化作烈焰腾腾。

让催醒的戈矛穿透夜的心脏，让恐惧的战栗撼动愚昧与麻痹。

我来了，来将你的号角从尘埃中拾起。

不再沉睡——我会徒步穿越阵阵箭雨。

会有人跑出家门来支援我——会有人流泪哭泣。

会有人在床上辗转反侧，在梦魇之中呻吟叹息。

因为今夜，你的号角将会响起。

我曾向你乞求和平，得来的只是羞耻。

如今我站到了你的面前——帮我穿上我的铁衣！

让动乱的铁拳把火焰捣进我的生命。

让我的心在苦痛之中悸动，敲响你胜利的鼓鼙。

我会空出两手，好将你的号角拾取。

【三六】

当他们乐极忘形，扬起尘土沾染你的衣袍，美人啊，我是那么地痛心懊恼。

我对你高声喊叫：“拿起你的笞杖，惩罚他们吧。”

晨光照出他们的眼睛，眼睛里满是长夜狂欢的红丝；长满洁白百合的圣地，涌动着他们火烫的呼吸；星星从神圣黑暗的深处，注视他们狂歌纵饮的场景——注视那些扬起尘土沾染你衣袍的人，美人啊！

你的审判席设在花园，设在春日鸟儿的歌声里；设在阴凉的河岸，那里的树木与水波喁喁对语。

我的爱人啊，他们恣情任性的时候，心里可没有半点怜惜。

他们在黑暗之中潜行，偷取你的饰品来装点种种私欲。

当他们的殴击令你苦痛，我觉得万箭穿心，于是便对你高声喊叫：“拿起你的剑，我的爱人啊，惩罚他们吧！”

唉，你心里的正义始终清醒。（ . 整理）

你为他们的无礼流下母亲的热泪；你那爱人的坚贞，将他们的悖逆戈矛藏进自身的伤痕。

你的刑罚，是不眠爱意的无言苦痛；是贞女脸上的怯怯羞红；是失意者夜中的泪滴；是仁恕之心的苍白晨曦。

可怖者啊，不顾一切的贪欲，驱使他们趁着夜色爬进你的家，门，闯进你的库房恣意攫取。

可是，他们的赃物积下了万钧的重量，叫他们无法带走，也不能抛舍离去。

于是我对你高声喊叫：“可怖者啊，饶恕他们吧！”

你的仁恕之心化作狂风暴雨，将他们击倒在地，把他们的赃物抛撒在尘埃里。

你的宽恕是雷石；是纷飞的血雨；是落日的绯红怒意。

【三七】

佛陀的弟子优婆鞠多躺在摩突罗国的城墙边，在尘土之中酣然人梦。

灯火尽灭，门扉尽掩，八月的昏黑天空，遮没了所有的星星。

脚镯叮当，是谁的双足，突然间触到了他的胸膛？

优婆鞠多瞿然惊醒，一个女人手里的提灯，照进了他慈悲的眼睛。

来的是那个舞女，满身的珠宝令她璀璨如星，淡蓝的斗篷令她绰约如云，青春的美酒，已令她醉意醺醺。

她放下提灯，看到了他素净俊美的年轻面庞。

“年轻的苦行者啊，恕我冒昧。”女人说，“赏光去我家吧，尘埃满布的地面，不配做你的卧床。”

苦行者答道，“女人啊，你自己走吧；时机来临的时候，我自然会将你探访。”

突然之间，电光闪现，漆黑的夜晚露出了森森的牙齿。

风暴在天空的角落大声咆哮，女人在恐惧之中瑟瑟战栗。

路边树木的枝条经历着开花的痛楚。

欢快的笛声从远处传来，在春天的温暖空气中荡漾。

城里的人都去了树林，去享受繁花似锦的良辰。

半空之中，一轮满月凝视着寂静城镇的暗影。

年轻的苦行者走在那条荒凉的街道。他头顶的芒果枝桠上，相思成疾的杜鹃，正在尽情倾吐无眠的哀怨。

优婆鞠多穿过一道道城门，站在了城墙边。

他的脚边，城墙的阴影之中躺着一个女人，一个染有黑疫、周身溃烂、‘被人慌忙赶到城外的女人，她是谁呢？

苦行者坐到她的身边，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膝上，用清水濡湿她的嘴唇，用香膏涂敷她的全身。

“好心人哪，你是谁呢？”女人问道。

“探访你的时机终于来临，所以我来了。”年轻的苦行者答道。

【三八】

爱人啊，属于我俩的，可不只是轻松愉快的爱情嬉戏。

一次又一次，风暴肆虐的夜晚呼啸着扑向我，吹灭我的灯，一次又一次，阴沉的疑云积聚起来，遮蔽我天空里所有的星。

一次又一次，堤岸倾圮，洪水卷走我所有的收成，一次又一次，哀号与绝望将我整个的天空撕成碎缕。

于是我懂得，在你的爱意当中，尽有痛苦的打击，永无死亡的冷寂。

【三九】

墙垣瓦解，光明奔涌而人，如同神明的笑声。

胜利了，光明啊！

夜的心脏已被刺穿！

用你寒光闪闪的利剑，将纠结的疑团和虚弱的欲望一刀两断！

胜利了！

来吧，绝不容让的你！

来吧，洁白得让人恐惧的你！

光明啊，你的鼓点在烈火的征途中敲响，彤红的火炬已被高高举起；辉煌瞬间爆发，死亡已死！

【四0】

火啊，我的兄弟，我来为你唱一曲凯歌。

你是可怖自由的鲜红影像。

你在天空中挥动手臂，狂暴的手指扫过琴弦，奏出美妙的舞曲。

当我的日子走到尽头，当门扉道道开启，你会将绑缚我手足的绳索烧成灰烬。

我的身躯会与你融为一体，我的心会在你狂乱的涡旋里浮沉，我往昔生命的灼人热度会吐出火苗，与你的光焰合二为一。

《采果集》（泰戈尔的诗）